“你不明白,那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我心口上猛地划过一股剧痛,赶紧打断他的话,不住点头:“我明白,我懂,我懂的!”
他那样刚强寡言的人,此刻居然向我抱怨,向我诉苦了,可见他在那些年里究竟是多么苦楚,多么荒芜。
我焦急,他却并没有回应我,依然沉默着,又过了好一阵,才长叹口气,继续道:“我从张家楼出来,带你去见了一个人:你妈妈。”
……妈妈!
我瞪大双眼,梦境中那血腥的一夜瞬间跳入脑海,那时候,被黑暗控制的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,将爸爸……然后在这份恶行曝光的夜晚,妈妈下到囚室外,看见……
我猛地打个寒颤,他似乎没有察觉,接着道:“那个晚上后,她基本就疯了,被送到张家名下的疗养院里,派专人仔细照顾。她的神智不太清醒,不时大哭大笑,嚷着要回家,要去找你爸,还有你。有时她也会很安静,坐在床上,看着窗外一言不发,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她老得很快,不到一年时间,看起来就老了十岁不止,明显生命正从她身上快速流逝。”
妈妈……
我静静听着,贪婪看向他的脸,盼他说得多些,再多些,父母是我心里一块不敢去触碰的伤疤,即使在重生后的现在,我也不敢主动提及。
五十五年已过,我知道曾辛苦养育了我的妈妈不可能还在人间,但我不敢问关于她最终的归处。
“万幸,也或许这就是命,她没有在我记忆混乱的时候去世,等到了我带你去看她……”
小哥的声音压得更低了,我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里,拼凑出了那年那天的故事。
我死在当年头一场雪落下的深冬里,次年秋天降临时,小哥带着我的骸骨离开广西张家楼,悄悄抵达那所僻静的疗养院,来见妈妈,她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。
妈妈已经很久不跟人交流了,自从那夜后,她就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,外间一切已离她而去:丈夫惨死,儿子疯狂,所有关于生活的憧憬和满足,都以最惨烈的方式轰然倒塌。
闷油瓶没有惊动守卫和看护,一个人悄悄进去的,那时的他一点儿也不想和张家人再有什么接触。正值深夜,人烟寥寥的疗养院里一片寂静,他找到妈妈的病房,开门进去。
出乎意料,妈妈那会儿竟然没有睡,她仿佛知道他要来,就那么坐在床上等着,看他进来,忽然就笑了。
你来了啊,她说。
闷油瓶愣住,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,这时妈妈又拍了拍床边,说过来坐,坐吧。
闷油瓶谨慎地靠近,没有坐床上,而是搬张椅子过来,在她对面坐下。
他坐在妈妈对面,“我”则藏在他的背包里。
妈妈看了他一阵,他也看着妈妈,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,半晌,妈妈朝四下里看去,嘴里嘟囔着:我刚好像看见吴邪也来了呀,怎么没见着他?
这句话一出,闷油瓶就感觉鼻子里一酸,背上的“我”似乎跳了跳,就要跳出背包,扑到妈妈怀里去。他强忍着剧烈的酸楚和心痛,正想说“吴邪没有来”,对面的人又开了口。
妈妈轻轻叹口气,对他说:我差不多了,该走了。
闷油瓶一愣,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一下站了起来。
我啊,也该去找他爸了,老吴还等着……今天见着你们,也就放心了。
妈妈看着闷油瓶,嘴角微微含笑,眼睛映着远处路灯的反射,整张脸似乎都在发光。进来房间前,闷油瓶先去档案室看过妈妈的病例和诊疗记录,明白她已疯了近一年,神智一直是不清醒的,可是这会儿,就在这个晚上,这个时刻,她好像突然恢复了正常,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和闷油瓶,包括已不存在的我交流着,留下了她最后的嘱托。
你说……什么?
闷油瓶心头狂跳,小声问。他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,或者说正在发生。
他走到妈妈床边,轻轻在她身边坐下,握住她努力伸向自己的,瘦骨嶙峋的手。
呵,你来了,吴邪也来了。妈妈看着他,声音弱下去一点,脸上洋溢着的光彩仿佛完全是回光返照。
我……我来看看你。
嗯,你……你别怨我。妈妈说:当初我反对吴邪跟你一起,并不是不喜欢你,只是有些怕,怕吴邪他……你这样的人,我们家吴邪配不上。
配得上,他接过话头,又重复道:配得上。
妈妈笑了,看着他微微摇头,又点点头:孩子是我生,是我养大的,我了解。他这人心实,傻,真要认准了,那怎么都拉不回来,你呢,又太没个准儿,我怕那孩子一辈子就耽搁在你身上了,才找你说那话,让你离他远些……别怨我,我真不知他对你已到了那份上,我更不知道你对他也留了心,要早知道你也喜欢吴邪,我,我不会反对你们……我……
没有怨过你,从来没有。闷油瓶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些,他感觉这只手上的温度正在降低。
妈妈看了他几秒,将头转开,看向床边的空气,仿佛那里还站着别的人。
她朝那里说:老吴啊,我可把吴邪交出去了啊。
闷油瓶一愣,妈妈的眼神已转回来,再度看着他,一字一句,慢慢的说:我把吴邪交给你了,张先生,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家里人,你得好生对他啊。
闷油瓶睁大双眼,他的胸口仿佛被无数的话语堵住了,千百种想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