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.
后来的许多年里,章九总要做一个漫长的梦。
在梦里,他只有十一岁,手里抱着一个啼哭不停的女婴。他烦,他怒,他脾气是这么地差劲,但又不能扔下她。冥冥之中他知道这个女婴与他休戚相关,血脉相连。他只好低声哄着摇着,叫她别哭别哭,用上了这辈子最多的耐性。他们在一片白光里行走,脚下是黑色的土。渐渐地,那黑得不见一丝杂质的土越来越软,越来越湿,他们不停向下陷入,泥土像粘稠的半固体,将他们裹了起来。土中渗出水,那水的气味又腥又涩,好像几十天没换过的金鱼缸里的水那般。水越来越多,要从小溪汇成河流,从小池积成大海。怀里的女婴渐渐地停下了哭声,她开口说:“哥哥,你看这里。”章九低头,看她用一根指头点向自己的胸口,“哥哥,这里痛痛,是不是裂开了?”章九抓住她的手指头,仔细瞧那皮肤,白白软软的,哪里像有伤口了?他坚决地否定了,说:“没有,好端端的呢!”女婴拉长了声调:“不对,肯定有,你再看看!”章九就盯着那块皮肤看,直到那皮肤发黑变青,逐渐爬上紫色的斑点,从内部像充气一般肿了起来。他向上移动目光,看见了一张死去多日的面庞。
四月十五日的清晨,程乃谨给他打电话。彼时他正在李世远身边,光裸着身躯睡觉,温度与湿度都相当适宜。铃声将他吵醒,他眼睛也不睁开,就将手机抓到耳边,说:“……喂?谁啊?”耳边传来程乃谨惊慌失措的声音,他说:“九哥,你、你快回来,小晏她……出事了!”章九犹如被惊雷劈中,从睡梦中彻底恢复神智,急忙忙地下床穿衣服。李世远被他惊醒,在一旁迷迷糊糊地问:“怎么了……?”章九回头说:“小晏出事了,我得赶紧回去!”李世远也坐了起来,眉头拧在一起,然后说:“走,我送你回去。”
不知为何,章九在电话里没有问清具体出事的原因,便迅速地挂了。也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不敢、不想也不愿。他缺乏勇气去得知一个很坏的消息,他还存着一丝侥幸。但这丝微小的侥幸,在他踏入章宅后,彻底粉碎。
此时天光大亮,雨霁后的空气是带着土腥气味的冷。一群人在草地上围了一个圈,有穿白大褂的,有穿蓝警服的,还有他爸和程乃谨,在圈的外围互相搀扶,面色凝重,如临末日。他突然就慌了,有种力量牵绊住他的腿,不让他往前。李世远见他呆愣的神情,皱了皱眉,拉住他的手臂,走了过去。章九穿越过一层层的人往里挤,不知不觉间就脱离了李世远的手臂,来到了最前面。他的妈妈李若朴正跪倒在圈子的中心,额头抵着湿润的草地,脊背剧烈地颤抖着,章九听见她发出了刺耳的、撕裂的嚎哭,像某种食肉动物的吼叫。章九心想:妈妈,你怎么能这么没有仪态呢?你那帮朋友见到了怕是要背地里笑话你。还有,妈妈,你身前那个女孩儿是谁?为什么要对着她哭?章九迷茫地看着草地上躺着的那个小小身躯,孱弱的、细致的、未发育完全的,四肢像折断的花茎一样软塌塌地横在绿色草地上,惨白的手臂下可以看见一条条的紫色血管像河流一样蜿蜒,她的躯体微微肿着,被水泡得发白,鹅黄色的睡裙牢牢地贴在上面,这让章九想起了自己妹妹小时候很喜欢玩的换装贴纸,他给她买一大沓,可以玩一个月,后来小姑娘的群体中又不时兴玩这个了,都用电脑和手机玩换装游戏,于是章九给她买了设备,安了好多个这样的游戏。是了,章之晏呢?章九像是突然才想起自己妹妹,转身在人群中找到李世远,拉住他的手臂,说:“我妹妹不见了,你见到她了没?得赶紧去找,待会儿她又让人骗走啦。”
章九看着李世远的表情,很是奇怪:“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?走啊。”
李世远深深地呼吸,拉住他往回走,他说:“之恒,你冷静点。你、你妹妹在……”他的手指还未举起,就被章九狠狠打了下来,章九咬着牙说:“你他妈说什么呢!我都说了她不见了,听不懂人话?!你想说那里面那个是她?!别开玩笑了!她、她才不是那样的!那是别人家的小孩!不对,谁家的狗啊猫啊的死在我们家院子里了?!还不快来拣走?!”
章君国喘着粗气,过来就给了他一个巴掌。
章九瞪大了双眸,血丝缓慢地爬上眼球。他忽然就像一株被风吹折的劲草,脊背抖了几下,喉咙里发出被扼住一般的叫声,以极其缓慢的速度,跪倒在了地上。而后他四肢着地,爬向了圈子中心的那一具躯体。李若朴已经昏倒在地,旁人把她抬了下去,章九可以好好地看一看那张小女孩的面庞,好好地看,谁再敢说那是他妹妹,他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。他妹妹的皮肤没有这么苍白,眼圈也没有这么深黑,嘴唇没有这么青紫,体态没有这么臃肿,他们难道都瞎了?傻了?不知所谓!章九笑起来,正要转身说你们都看错啦,这不是我妹妹,然后他就看见了小女孩面上的那颗痣,安静地躺在嘴唇的下方。章之晏每一次凑上来亲他的面颊的时候,他总能看得很清晰。
章九在下一刻像一个忽然被切断了电源的机器人,蓦地倒在了又湿又扎人的草地上。
后来的事情,章九其实回忆得并不是很清晰。是因为太过于痛苦惨烈,所以人的大脑选择了回避。他那时想起昨天晚上是只有程乃谨和刘婶留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