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家怔然抬头,刚好跌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。那人伸手拉他进去,又伸手合了他手里的伞顺手搁在墙角。
“那便叨扰了。”被拉着坐下老半天,直到忘舒拿了干毛巾去拭他肩上的水渍,才刚刚反应过来,一手尴尬地接过毛巾随意在身上揩抹,一边斜眺着他煮茶的身影。
发迹还没拭干净,那便袅袅的白气便升起来,氤氲朦胧中他一方身影似幕若画,巧巧笼在那一团白雾里。
再回头,煞那惊觉原来这是他的房间,心底蓦地升起一丝慌张,手不知往哪儿搁了,眉眼也不知往哪儿瞟了,细细地看方觉不够,只得一点一点的品,像上次轻啜他给的香茶,芳香馥郁里全是知足。还有,不知足。
深色的檀木桌,橡木椅,自己身下一方软榻,再看再看,这几样事物也再简单不过。而他却像是入了梦境,就像平日里画画儿入了迷,出也出不来。
鼻尖儿忽的捉到一丝沁香,细细一嗅,这房里似乎还有淡淡的篆香味儿。这香味儿也真体贴,贴着鼻子缓缓流入体内,笼着四肢百骸的皮肤无一处不熨帖。
“天凉了,喝些普洱是最好,你说如何?”正沉醉,却听他的话在耳边轻响,一下子回了神儿,心下将自己又羞又恼。
“好。”陆诩答。忘舒笑笑不语,又回头掰了快茶饼投进煮开的水气里,霎时茶香四溢,好像还弥散着淡淡的苦味儿,漫上心尖儿硬是逼出一点儿甜来。
陆诩苦笑,魔怔了,他是入了魔了。
“子言平日里爱什么茶?”忘舒在煮茶的小火边坐下,一张脸似乎暖回来了,不似刚才那般苍白,眼睛睨着一锅清汤,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搭话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那把旧伞就立在墙边,脚下早积了一滩水渍,蜿蜿蜒蜒全总也流不出那块儿地方。
“什么都好。”他答,心里却想着那日的一品红,然后再想今日的普洱,纵是一般滋味,也比一叶千金来的怡人。
什么都好,只要是你的茶。
这句话埋在最深最深的地方,你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
“哧??”他却笑了,小小的酒窝一边一个晕开,贝齿微露,盯着陆诩的眼睛明明亮亮。
“哪有什么都好的道理,好就是好,不好就是不好,你这人倒也有意思。”
茶水滚了两趟他便提壶冲茶,一只茶碗儿递到面前,白瓷儿杯里映了一张看不清面目的脸。
陆诩伸手接过来,可惜了,茶水太烫,这杯上不可能还有他的温度。指腹细细摩挲白瓷上的纹理,茶水的温度叫手指微微刺痛。都说十指连心,那刺痛还真的隐隐约约传到心窝里,像扎了一把毛发,痒痒的搅人安宁。
“怎么样?”忘舒看他发呆,便伸过手来碰他手里的杯子。
“烫着了?”手上依旧是凉薄的温度碰着指尖,突然很想反手握住,就这么把自己手心里的温度传过去。
可惜不能,猛地抬头,才发现自己嘴里含着一口热茶,半天没着咽,赶紧咕咚一口咽下去,也咽下去自己失礼的痴念。
“没有,很好喝。”头摇的像拨浪鼓,不出所料又见他漾开两只浅浅的小酒窝,一左一右,一前一后像陷在深渊里。
“你呀…”忘舒叹口气,似乎怪他糟践了自己的好茶,复又低头啜茶,睫毛上都熏了单薄的雾气。
“明天,明天我生辰。”似是想到了什么,画家猛地在椅子上弹了一下腰身,最后却并没站起来。两颊红红地看着忘舒,似一只等人的小犬。
“哦?是该恭喜了。”忘舒笑的更深了,小小的酒窝越晕越深。
“你可来?”画家有些急了,一句话说的音调忽然拔高,忽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又红了脸嗫嚅着解释。
“不是,是家乡的习俗,生辰定要高朋满座,否则不如不过。我孤身在这京城浸淫许久,太久没与人一同,一同……”话到此处,声音越来越小,最终断去。
忘舒歪着头看他,含在唇边的笑消失了,他顿时心下一揪,急了,是自己太急了,恨不得一口银牙咬碎,悔不当初。
“要吃些什么?喝什么酒?桂花酿如何?”忘舒却开了口,回身给他填上一碗香茶,袅袅的白气散开,搁在二人之间,你来我往,目光里都是模糊不清。
“啊?”画家张大了嘴,一脸的难以置信。
“明日你生辰,我便带了点心酒水去寻你,吃一碗长寿面,简简单单,你说可好?”忘舒看着他的脸说的认真,普洱微苦的味觉在嘴里散开,自己一人在这世间予予独行太多年,早知这样一次简单的陪伴就能捂热一颗冷透的心。蓦地想起那双狭长的眸,孤寂冷漠的夜里寻来,几番纠缠,再着恼,也无法否认那些夜半无人的相伴。
眼前的雾气不散,眼里却又有雾气渗出来,陆诩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晕在雾气后的模糊的脸,心头温温暖暖的,一如手中暖茶。
“好。”眉眼儿弯弯,忽的就觉的二人之间更进一步,无论怎样都好,这一个下着连绵细雨的早晨,却比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都要叫人晴朗。
窗外雨幕里还是有匆匆而过的行人,无伞人独立,无伞人并头,一伞一个人,一伞一双人,甚至好友一伞下挤了一群的毛头孩子。
陆诩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,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,手里的茶盏擎在胸口不放。
“忘舒。”
“嗯?”
“你的生辰呢?”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