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异终于囫囵讲完了尚书,众人起身行礼时都有疲惫,甚至包括贺琛。朱异却红光满面,边喝官奴呈上的润口茶,边还对贺琛喋喋不休说着新悟。众郎君边礼辞边对贺琛寄予同情。高远朗不无羡慕的对厌说,朱相真是口若悬河,思如泉涌呀。厌静立不答,高远朗便转头看他,却惊见他径直向讲坛走去。只草率一礼,便莽撞道:“学生不同意先生所讲帝注圣意。”
朱异受惊,瞪眼口吃道:“什,什么?哪,哪章?”众人亦惊。
高远朗万分不情愿的蹭上来陪站。安乐侯萧义理等几人本来已打算走出,听闻又收步回来闲看。
厌直答道:“洪范一节,九畴之七曰明用稽疑。皇上注义:圣法今落。”
贺琛毕竟有授业师之名,遂责道:“皇孙有疑惑便请问,不可对前辈先生无礼。”
朱异已经恢复常态,反摆手阻贺琛道:“老夫讲学最喜与听者交流,皇上太子也好,游僧老道也好,要不是俗职牵绊,最好也听听村野民声。皇孙请讲。”
说是这样说,只怕连太子尚尊为先生的朱异就是在紫阳宫讲学,也无人会当面置疑驳斥。
朱异这一请,几乎打消了厌酝酿了一个时辰的决心,他强自鼓起勇气开口道:“先生说皇上批注圣法今落,乃是感叹汉后诸朝轻视太常。遂本朝恢复圣法大道,复重太常寺,复以卜筮决策朝政民生。学生却认为皇上所注圣法今落,乃是感叹周后精解天意正法之人今朝已经散落了,所以难重以古法决今日天下。”
众人听他说完,意趣顿无,尚书百问,他问的偏是无足轻重之事,只怕朱异也是顺口解释。
朱异似乎也无甚意趣,只随口道:“圣法与知圣法之人当然是两解。若没有知圣法之人,魏晋宋齐以来,太常寺中太祝、太宰、太卜等职难道是虚名?”众人都笑。
厌却全不知已为笑柄,只道:“非虚名,但已是长于天文术数等今法,古法却只剩祭祀祷天。所以皇上才说圣法今落。”
朱异只得敷衍道:“就算不提上古河图洛书,也有《易经》传世。就算不说神使太常,圣贤中也有精于易经者。当今圣上便是。”
厌却说:“前圣说,善于易者不卜。易经在当世已是哲学经典,而非河图洛书。便是有河图洛书,周后也再无笃信之心。只怕,洪范之时已有置疑,否则也不会说:卜筮三人占,则从二人之言。《曲礼》说,疑而筮之,则弗非也。后世,从楚灵王投龟诟天而呼,再到三王不同龟,四夷各异卜。通天圣法已是没落。今朝若再以曲解的天象预言为谶,甚至为策,便是刻舟求剑。”
此话一出,满堂寂静,因厌已逾矩。安乐侯萧会理已经露出轻视之色,先行走出。朱异也不再答,起身整理衣冠,对厌视而不见的走出。贺琛神色终于不那么高雅淡定了,厌毕竟名义是他的学生,他叹息一声也随步而去。
高远朗心内大恨不能阻止厌。文争怎样争都是雅事,臧否朝政何因由都是俗事、祸事。南朝朝野、官爵相来分明,前者掌俗权,后者身尊贵。所以当权尚书令,丞相相何敬容执掌朝权反被称为俗物,门阀大夫谢举无视皇帝封尚书令之职,拒不领受,反被敬赞。王公侯伯子男,既敬君父权威,又洁身自好,无职或职外,便言行不沾半点朝政俗事。便受朝职也是自持身份贵重散淡无为,便是有为也是为副业,似无心为之。南朝主流,丞相沉湎于政务被讽,士族趋于俗权被轻,而无职无爵的少年皇孙评及朝政,便真是不敬上,不自重,难御下,堕于末流。
厌却略沉思片刻,提步追随朱异脚步,高远朗阻拦不及,只得随去。朱、贺二人并未向前堂走去,反而走去北廊。厌赶上仍然求答。朱异却不停步,只慢慢说:“皇孙不如随我去明光堂亲问圣意。”说话时面色平和,但声音已是很冷淡。
贺琛却不想看到学生去明光堂众大学士面前出丑,遂说:“皇孙还是请回吧。”
厌却问:“圣驾此时在明光堂吗?”
贺琛道:“圣上午后在明光堂与众论《老子讲疏》。”
厌便不说话,只默然跟随在贺琛身后半步距离,看样子是定要跟随求解了。
高远朗心内虽急,但不便说话,只能跟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