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的意思是,既然争斗不可止,索性让秦王吞并各国,达到战无可战的地步,天下便安定了?”荆轲不禁拍案而起,“那我问问你,坑长平、屠伊水、烧夷陵又是哪一国?不留降卒、闻战而喜的又是哪一国?秦国的严刑酷法,你应该比我更清楚。秦国的军队,从来不把别国的军民当人,只当他们的脑袋是军功爵禄;六国百姓如果统统置于秦国的治率之下,那会是怎样的情形?”

盖聂亦起身道:“平时有平时之法,战时有战时之法;我想雄主如秦王,不会看不到这一点。到了四海皆平之时,自会令战士解甲归田,令百姓休养生息。”

“在你看来,这位杀弟囚母,暴虐好战的秦王,倒是一位极有远见的明君。”

“在下曾听秦王与廷尉议论过,一百多年前周王室内乱,京畿之内分出东西二侯国,二周以伊、洛水交汇处为界。结果每年春种之时,上游的西周国截断水源,东周国便无法灌溉庄稼。于是两国频发械斗,连周赧王也无法调停。秦王曾笑道,那时的整个周室也不过夹在大国之间的蜗角之地,姑且争斗不止;倘若天子不分封这两国,这些祸患从一开始便不会存在。所以他想做的,便是令大河流经之处,皆能相与为一,那么世间自不会战乱再起。”盖聂缓缓道,“秦王之为人,为君之道,我不敢自称了解。但我确信,至少在眼下,他所做的是大利天下之事。”

荆轲重新坐了下来,将两个杯子斟满。他的手很稳,先前的愤怒渐渐褪去,化为一片平静的决意。

“原来我错了。先前,我以为是秦人以邯郸平民的性命相胁,阿聂你才不得不跟从他们到了咸阳。如今看来,你是已经打定主意,要将自己押在秦国这一边了。”

“我并不属于任何一边。”盖聂咬着脸颊内侧的皮肉,嗓音嘶哑。“我也曾想过用剑去纠正一切,结果却总是南辕北辙。在邯郸的那日,我曾将一把利剑抵在一个秦国军官的咽喉之下,命他停止杀戮;他却在临死之前发出军令,杀光面前的赵人。如果我的立场不同,或许事情便不至于变成如此——”

“你觉得你站在秦人那边,那人便会饶过俘虏吗?”

盖聂忽然沉默了片刻。“……他们不是俘虏。赵人自长平之战后,从来有死无降。”

荆轲点点头,沉声道:“阿聂,你这不是很清楚吗。比起死,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东西。我知你是好意,替他们选择生存而非死亡。但人不能仅仅为了活着而活。有些人宁愿以命相搏,而不愿成为杀害同胞的仇人的奴隶。”

盖聂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缩了一下。“这不是一回事。秦人,赵人,本来都是人。秦赵同源,他们都是伯益的子孙,都曾侍奉周天子。如无战事,他们就不是仇敌,也没有必要互相残杀。”他苦笑一声,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人:“荆卿,你对我推心置腹,在下对你也不会有丝毫隐瞒。我听到一些传言,燕国的使者计划入宫向秦王求和。但这种种谋划,是否真正有利于燕国,利于百姓,在下希望你能够三思。”

“究竟有利有害……我说不动你,你也说不动我。”荆轲仰脖灌了口酒,忽然露齿一笑。“不过倒也无妨。我荆轲本来便是个赌徒。你我都是为了所谋之事、所信之人倾囊一赌,何等痛快!来,干!”

盖聂陪他饮了一大杯。浑浊的灯光下,荆轲的一双黑眸依然灿如晨星。

“三十天后,燕国使节团将从易水出发。”

“……今日谈话,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起。”

荆轲拍了拍他的肩。“阿聂,我信得过你。”

盖聂紧紧咬牙,却只能沉默。他知道,这件事,其实无论自己是否插手,荆轲已走上一条不归之途。“天下”二字,太过沉重,谁都无法一肩承担。而他们已各自做出选择。

分别之际,荆轲笑得格外轻快,“还记得在邯郸那次,你抱着一堆白骨从水里钻出来,眼神凶得吓死人。不过从那日起我便知道,这副老骨头也能托付给你。不管你我今后是否刀剑相向,你始终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……在下亦然。”

从地道里出来的时候不过晌午。铁匠铺里依旧那么热闹,锤子和铁砧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,熊熊的炭火熏烤着武器师傅的脸和臂膀。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可疑的人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。

盖聂对铺子顶上升腾的烟火最后注视了片刻,随即顺着大路往自家的方向走去。

跨入院门的时候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虽然同样是雪后,咸阳的大小街道依然整洁热闹,人来车往;这所宅院内却始终冷冷冰冰,静得连鸟鸣都不闻一声。据说此地是一名获罪自尽的官员被没收的家产,屋内仿佛总是有股驱之不去的阴寒之气。

盖聂看见那名为他洗衣做饭的老妪正坐在柿子树下,借着雪光缝补衣裳。他也在屋檐下席地而坐,从地上拾起一根粗长的柴枝。这几天他注意到那名唤做阿廷的少年常常在他习剑时在一旁偷窥,没人的时候又拿着一根柴火棍砍杀比划,模仿他的动作;结果不少木头上的倒刺刺入手掌,不得不用缝衣针挑出来,疼得他哇哇乱叫。

盖聂暂没有收徒的打算。但他想至少可以把木头削成趁手的形状,尤其是手握之处。

就在他切切凿凿之时,一股突如其来的困倦渐渐袭来。他感觉四肢疲软无力,上下眼帘几乎黏在一处,而混着泥浆的雪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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