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透彻心扉的冰冷,那种冷里又似藏着浓烈的熔岩,冷与热的交替下,裹着的是未知的什么将要从几万里潜伏的深渊里遇雷电而倏然现出。

他在愈急的颠簸里抬起头,晃动的视线里是方应看转动着妖异金色的眼眸,连同着眉心都成了诡异流转的色彩。他的怀抱不再温暖,而成了阴冷骇人。

“方应看,你怎么了?”无情抓紧了他的手臂,鳞甲的冷意和锋利刺痛了手心,他发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,起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蜕变——

海上的风暴中,轰隆一声冲天巨响,巨大的木兰楼船片片碎裂成残壁断木,身侧透明的云母窗屏无声地坠落融入海水里,碎木残屑复又被风和海浪卷起,在毁灭掉一切的天地暗无色之间,载浮载沉。

无情只来得及攀紧了方应看的脖颈,那一瞬间他没有去揣度身边人发生了怎样可怕的变化,也没有考虑到在造化的风暴中自己到底有多渺小。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方应看,那个在最后时刻给自己温暖的人。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不能丢下他,不能丢下。

——无论他到底成了什么样的怪物。

蛟潜于深渊,遇雷化龙而出。无情抱着冰冷的蛟身,潜蛟游曳在狂风暴雨大作的海面上,将他一并带起。碎裂的楼船残骸在视线里慢慢变小,离开这片海域后,到达的地方是珊瑚群岛,碧海蓝天。

他们落在一处岛屿上,碧色的海浪温柔地涌过来,拍打着水中的礁石。无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,看到在自己身边躺着的,赤身luǒ_tǐ的人。

熟悉的身形,露出的半张艳丽英气脸庞。他脱下自己的长衫覆予那人身上,却见方应看将要醒来似的动了动,蓦然张开眼睛倏忽坐起,裹过他的白衣往后退出一段距离:“别碰我,你走!”

无情抬起的手尴尬地顿了顿,现形过后还没完全恢复的人身的方应看,头上露出的两只尖尖小角慢慢地褪了下去。无情全程不落看过,书中的那些记载仿佛都在故纸堆里活了过来。

对着这张熟悉的属于人的脸,他思索了片刻很快地下了判断,开口道:“龙有九似,你的头上不是似鹿的岔角,你是蛟。”

方应看一双深黑的眼眸看过来,桃花状的眼形冰冷起来愈为骇人,冷冷地道出一句:“我说过,飓风过后,你该回到陆上去的。”

看着他裹着一件外袍抗拒人接近的模样,无情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,认真地盯着他道:“方应看,你要我离开,至少先把衣服还给我吧。”

方应看眼神微微沉了沉,阴着脸走了几步到海岛畔的礁石边,回手将白色的衣当空扬起掷了过来,人却如游鱼般飞快地现出尾巴化了身,轻轻拂开水面一荡,潜入碧色的海浪中掀起重叠水波不见了。

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,无情微微一怔。但那白衣飘荡起的惊鸿一瞥,已足以让他看清楚——那人化尾时人首蛟身的模样,纵然那张容颜已被十年的时光雕琢出了英气和惊艳,可那样的身形分明是他十年前在楚地的潇湘水域见过的、送过他泉客绡的那个孩子!

原来他不是自己以为的小鲛人,而是潜伏在南海深渊中的蛟龙。原来十年后自己寻寻觅觅的,居然一直潜在自己的身边!

“方!应!看!”无情接过他掷过来的白衣,下意识地握紧。适应了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又想及那夜他暧昧地抚过自己肩头偷扯下那段泉客绡,嘴角不由挑起一抹冷笑——很好,你很好。

【四】

日色将要落下去了,被映得翻涌着暗金色的海面和着海风宛如歌吟。无情立于岸边,他的衣袂被风吹得上下翻飞,尤为孤单地沉默着。

他记得十年前分别的那日,也是在落日的余晖下,湘江水面上他坐于船头,暮霭沉沉,汀州兰芷浮动着清淡的芳草香,晃荡的水波里有张稚艳的脸从水里面浮出来,深黑的眼睛抬起,那是最后一次的回顾。

“由运河往上,经过渭洛水道,我家住在金水河边,”少年的他在临别时对那人说着,“我会等着你……等你伤好了,到那里去找我。”

水面上那个浮出来的孩子幽沉沉的眼睛看着他,轻声道:“我怕是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他的眼睛里盛着微光,落在水里像是银河里缀着的星辰。

——可望不可即,只如镜花水月般一现的星辰。坠落在年少的梦境里,花非花雾非雾的容颜,被白日下的风轻轻一吹就消散的雾岚。

无情踏上他方才经过的礁石,海风已经开始冷下来了,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袍袖和鬓发,也拂过他眉眼和唇角的冷意。他立在那里,看着金乌坠落天地茫然只有风声和波涌,开始一件件地从袖口里取东西。

一朵枯萎的莲花拈在旅者的素指间,无情凝目笑了一笑,静静地将它掷进暗金色的波浪里,那瓣薄如鲛绡的花遇水仿佛活了过来,如烟花般倏忽展开,转瞬间又仿佛被无色业火相焚,化成清水融进了海里。

上清莲、青玉琬、莫怀草、龙衔芝……十年来历经的山林与河渊,然在最后一步的南海,他才恍然明白,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山川都是徒劳,阻隔着他找到他的千重沟壑,却是那人的相见争如不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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